山雨

一
车刚停下，我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，站在乡间老家门前，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。可没等我从晕车带来的呕吐感中恢复过来时，姑姑、伯伯和爸爸便急急忙忙地将你从里屋抬出来。因为氧气罐太重，你险些从大人们迫切向上抬的臂弯里滑出来，妈妈把我推上车，重重地关上了车门。我扶着前座向后张望，你像是睡着了，在说着梦话。
拥挤着，并且开始变得嘈杂而压抑的空气，让我忍不住打开车窗。一丝凉雨滑过两颊，天空是看不见尽头的苍白，冷风像是来自山间，带着浓重的潮湿。
“你干什么？！把车窗关上！”是爸爸的声音。“妈，你说什么……”车窗缓慢地抵住了框的上沿，我一转头，看见爸爸的耳朵紧贴着你翕动的嘴唇，脸上满是茫然和焦虑。我重新靠在了椅背上，尽管带着一丝疑虑和恐惧，但终究还是睡着了。

二
梦见淅沥的山雨，带着无孔不入的寒冷划过难以流转的空气。明明不敢用手承接的银针般锋利的雨丝，打在窗上却不见了踪影。大人们拜祭祖坟还没有回来，留下我、爷爷和你。
那时的你还不用拖着暗蓝色的厚重的氧气瓶，只是成天坐在檀木做的摇椅上，一下一下地前倾、后仰，半闭着眼等待爷爷煲好的汤。可我总是率先闻到香味，跑到摇椅前问你：
“爷爷在煮什么东西？”
“汤。”
“好香啊，我想喝……”
爷爷总是不合时宜地端着汤走来，听到便说：“不行，给奶奶养身体的汤，你可不能喝。”我急得没法还嘴。而你总是轻轻地前倾、后仰，半闭着眼睛，吐出几个字：“我不想喝汤。”
“这怎么行？！你先喝吧，等会我再煲一碗。”
“别去了，是真的不想喝。”像是有些急，你皱起了眉头。
于是我终于欢喜地接过汤，一股脑地喝下去，暖意从胃部化散开来，轻柔地泛及全身，让清明阴冷的凉风再也吹不进领口。透骨的山雨，裹挟着森林浓黛色的潮湿与幽森，也终是融化在湿腻的呼吸里。
我不再哆嗦，跑到你身旁坐下，摇椅前倾、后仰，吱呀吱呀地碾过岁岁年年。等到我懂事的时候，你已离不开呼吸器，终日躺在床上，或是闭着眼，或是只留下细细的眼缝，透出浑浊的微光。
你还是很喜欢喝汤，只是送到嘴边的汤被时光和病症冲得清淡了，淡得像是一碗水，却有着泪一般苦咸的滋味。你不曾把我叫至床前说些令人流泪的伤感话，只是沉默着，却让我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便能感觉到你的呼吸—— 一下一下，像是山雨欲来的冷风低吟。

三
一个急刹车把我惊醒，我打开车门跟着家人跑进了医院。我看见你被抬到惨白的床上，疲惫得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带走的棉絮。你半闭着双眼，像是在等待什么，倾听什么。
那么你一定听见医生说：“不行了。”听见爸爸重复着：“为什么会这样？为什么会这样呢？”然后哭了出来；听见姑姑们无法抑制的呜咽。
可你依旧沉默了，我却已感觉不到你的呼吸。

四
再次回到老家，众人把你抬回里屋的床上，虽然不再那么吃力，但是家人们的步履却格外沉重。我跑在后面，拨开近乎凝结的空气，而天空仍是惨白看不见尽头，却落下更多的雨丝，顺着我的发线滑至头皮，直到内心深处冰凉的一点，我浑身战栗。而那来自森林的冷风，更像是一把把幽绿的匕首，令我避之不及，忙逃进屋里。
姑姑、爸爸、妈妈都跪了下来，而你安静地躺在床上，半闭着双眼甚至让我仿佛听见摇椅吱呀的声音。我穿过人群，来到厨房。我闻到令我无比熟悉的香味。点点的炭火，映红了爷爷凝滞的身影。
我靠着爷爷坐下，看着微红的炭火，发不出一点声音。漫长若一个世纪的沉默后，爷爷先开口了：
“是走了么？”
“嗯。”
“……”

五
山雨呼啸而来，天空打翻了巨大的圆木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。
来自森林的狂风肆虐，发出尖锐的声响。雨点，终究是噼里啪啦地砸下来，像是寒冷的冰锥，扎在同样寒冷的玻璃上，然后刺啦刺啦地碎成一片，落在冷硬的石阶上。
我尽量去想些别的事情，比如这浓汤何时才会冷却下来。可是心中却分明是一场山雨，把这仅余的热度驱赶到了眼眶，几乎灼伤我的眼睛。
眼景细碎里，我依稀看见你——我的奶奶，如此沉默地积蓄年华和温暖的回忆。可你轻轻地转身，却轰垮出一场冰冷而恢宏的山雨。